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枕山漱石 作品

相逢何必曾相識

    

抬手指向上方。季璿感覺自己的肩胛骨快被剛纔那一下捏斷了,一遝臟話堵在嘴邊,硬是被季煜猙獰的笑容嚇了回去。青天白日的,這傢夥怎麼就被上身了啊!艱難地嚥了一口口水,季璿小心地露出一個微笑:“哥?”季煜笑容更甚,把手抬得更高,直直指向天空。轉頭正色道:“小季璿,你知道天地的邊界在哪裡嗎?”季璿順著季煜指的方向抬頭向上看,隻見天光璀璨、廣袤無邊。金色的驕陽不會說話,卻似乎能撫慰人心。季璿靜了靜,開口道:“...-

十年後

舊衛都昭關

南護城林

“狗雜種!梁國的走狗!今日殺了你爺爺我,也殺不儘天下千千萬萬個你爺爺我!哪怕老子今天命儘於此,你主子梁渙的頭也早晚要被剁下來祭我!識相點不如現在投降,乖乖跪下給我叩三個響頭,老子既往不咎,將來還能賞你分一片梁渙的肉吃!哈哈哈哈哈哈!!”

一個滿口鮮血、鬍子拉碴的人臥在樹下,小臂使勁撐著地麵想要坐起來。旁邊滿是倒地的傷員,有的渾身鮮血淋漓,有的身上的骨頭彎成了詭異的形狀,還有的被倒地的戰馬壓住不知死活。

十幾隻戰馬的馬腿全都折斷扭彎,倒在地上發出斷續的哀鳴,有幾隻的肌肉還在無力的抽搐著。

“反賊竟敢滿口胡言亂語!”

迎麵是數百人的輕甲步兵方陣,為首者身穿黑甲大怒道:

“謀逆賊子死到臨頭還敢出言冒犯聖上,我今日便剁掉你這一身逆骨!”言罷拔刀疾行上前欲砍。

一支錚鳴的利箭呼嘯而來紮透了黑甲者的腦袋,狠狠地釘在了樹上,腦袋側方的尾羽還在發著令人膽顫的嗡鳴聲。

季煜猛然抬頭。是的,這個一臉胡茬、狼狽不堪臥在樹下的人就是那個曾經還算得上俊美的季煜。

晨間的陽光穿透層層葉片,灑下斑駁的光束點亮空中的浮塵。

一條纖長的手臂高高舉起長弓,另一隻手仍維持著拉弓的動作,林間的風輕拂過青色的布裙,吹起烏檀色的長髮。

或許是朦朧的光暈太晃眼,她又出現在他麵前。

又是一箭直衝方陣中心而去,穿透了一個慌亂躲竄的兵士的脖頸,加上主將驟然死亡,整個隊伍四分五裂。

此時林間突然衝出兩隊身披草蓋插著樹枝的兵士,從前後兩個方向迅速包圍了剩下的殘兵。

等季煜回過神來,一隻白淨的手伸在麵前,束起的發冠遮住了耀目的光線,那張淺笑著的麵龐變得愈發清晰。

“在下謝宵,請教閣下尊姓大名。”

輕風吹過樹林,揚起一地簌簌聲。

謝宵好奇地打量眼前這個鬍子拉碴的青年,一頭一臉的灰,破爛的皮甲鬆垮地掛在身上,沾著血水和泥點子的衣服碎成一縷一縷的。整個人像剛從溝裡爬出來一樣,透著股泥土跟餿水的混合氣息。

滿是紅血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,眼中帶著難以言說的專注與執著,好像害怕一閉眼麵前的人就會變成蝴蝶飛走一樣。

謝宵眯了眯眼,不動聲色地再次審視了一遍眼前這個青年,一把抽出腰側的長劍橫在季煜脖子上,冷冷開口:

“敢問閣下何許人也?”

季煜這才如夢初醒,慌張結巴道:“季、季煜,我是、我叫季煜,從西邊來、來投奔這的一個叫……李什麼饒的,就是、就是昭關的城主,我、我是褚人……”

這個名字隱隱有些耳熟,謝宵回憶了一下,很快收起長劍,重新伸出手,微笑道:

“原來是季義士,在下久仰了。如今天下大亂、爭鬥不休,在下不得不謹慎行事,剛纔冒犯之處還請季兄見諒。”

季煜艱難地整理腦子裡那點貧瘠的詞彙,半晌吞吐開口道:“尊駕今日救不才於水火之中,不才願肝腦塗地以報君恩,怎、怎敢言怪。”

悄悄撚了撚手心裡的細密傷口,上麪糊滿了被血黏住的臟灰。季煜將手虛虛搭在謝宵伸出的手上,一扭屁股硬是從地上拱起來了。

謝宵看著季煜一手死命扒著樹皮,硬撐著在地上站著的樣子,不禁覺得好笑。

此時一個部眾過來彙報餘下三百多人皆已歸降,該如何處置。謝宵略加思索,開口道:

“降者不殺。淩鈺,這段時間你仔細看管好他們,等這些人徹底歸心之後,再編入軍中。”

叫淩鈺的青年女子低頭答是後轉身離去。季煜實在憋不住了,“梁狗狼子野心,放在軍中必成禍患,閣下為何要饒過他們?”

謝宵定定看著季煜,“君之部眾比梁軍何如?”

“……不如遠矣。”

“誰人之軍勝於梁軍”

“……無人。”

“天下群傑並起,即使群而攻之也難勝梁軍,如果勝便屠殺,最後隻會是我們被屠殺殆儘。爭天下者失天下,容天下者得天下。以仁政使天下歸心,方能王天下。”

季煜的眼裡亮起光芒,心中的不解如同撥開雲霧見月明,急切道:“在下曾在一本典籍上看到‘多助之至,天下順之。’之語,然一直未解深意,今日聽君一席話豁然開朗,是否與其亦有異曲同工之意?”

謝宵不禁有些詫異,“聖人曾雲:‘千舉萬變,其道一也。’閣下一點即通,他日必有所成。”

這幾年戰亂不休、能人輩出,謝宵自認結識過無數能人異士,大多都輕狂自負到了極點。剛纔自己那一大通說教,冇想到儘管兩人素昧平生,此人也能如此虛心求教。

遠處梁軍的武器已經全被收繳,淩鈺正帶著人給傷員包紮,謝宵端詳了幾眼,回頭問道:

“絆馬索?”

季煜頓時羞憤得想要一頭撞死在樹上,蚊子哼唧似的擠出一聲“嗯”。

磕磕絆絆的解釋起來:“中了、中了梁軍的奸計。褚地陷落後,追兵一路追了過來,這幾天連夜趕路才甩掉他們。本來以為昭關就在眼前,他們肯定不敢妄動,我就讓大部隊在原地休整,自己先帶一批精銳去求援,結果剛到林外就被埋伏了……一路被攆到這裡,那些狗種在樹上捆的都是絆馬索,又細又韌跟刀子一樣,看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躲了……”

越說聲音越小,季煜恨不能回到兩個時辰前,大耳刮子啪啪抽死那個莽撞的自己。這麼狼狽的樣子,連他自己都唾棄自己,要是能在地上挖個洞,他早就鑽進去掩麵痛哭了。

謝宵似乎是被他悲憤的表情逗樂了,安慰道:“人都有失算的時候,兄台不必掛懷。何況今日也算是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,說不定還會因禍得福呢。”

言語間,傷員們基本都已經包紮好了。

所幸大部分人主要都傷在皮肉,少部分人有嚴重的骨折骨裂,還有一些已經冇了氣息,跟死去的馬兒們一起被草草掩埋在了這片樹林裡。

謝宵牽著馬,跟季煜並排走在隊伍前麵,一路上的氣氛都很肅穆。昨日還鮮活的生命,今日就要在黃土中腐爛,季煜冇法不怪自己。

後麵一直傳來傷者們痛苦的喘息,儘管知道這是戰爭裡再正常不過的場麵,謝宵的心情也還是被影響得又沉重了幾分。

兩個人並排走著,心情都很抑鬱。直到謝宵輕輕拍了拍季煜的肩膀,二人同時轉過頭來大眼瞪小眼。

謝宵有點訝異,眼前的這個人竟然長得這麼高。剛纔他受了傷一直站的歪七扭八,自己也冇怎麼注意,現在乍一下臉貼臉站著,自己竟然隻到他的肩膀。

上一個站在自己身側,這麼高的還是……

好不容易走了一會兒路,季煜的腦子剛清醒了一點。轉頭她的麵龐就在眼前,白皙皮膚上的透明絨毛似乎都清晰可見。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個早上,烤包子的香氣似乎還縈繞在鼻尖,隔著霧氣偷偷看她的時候,她的睫毛也是這麼長。

季煜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。從七年前,梁帝突然宣告王後病重,遷居信陽行宮後,就再也冇人見過王後。朝野上下都認為是梁帝覆滅謝國後,為絕後患不惜對妻痛下殺手。

他當時也這麼認為,痛恨過、絕望過,心中的仇恨日複一日滋長。直到北燕暗結兵力,聯合其餘三國的舊部打了梁渙一個措手不及時,各地皆趁機舉起反旗,季煜也毅然投身加入了其中。

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定數,上天早已安排好了凡人的命數,在季煜再一次陷入絕境時,他的天使再一次降臨在眼前。

森林裡晨露的氣息清新,伴著太陽升起逐漸散去。

兩人的腳步默契的停下,謝宵的手搭在季煜的肩膀上,一時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。

“……”

季煜咧開嘴角,露出一個有點醜的笑容:“沒關係啦,這樣的傷亡從我決定起身造反開始,就是必須要麵對的,其實我早就已經習以為常了。不隻是我,軍中的每個人,包括已經戰死的那些同伴們,都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走上這條路的。

“說實話,我們這些人都是賤命一條。以前褚國還在的時候,充其量也就是混個溫飽,見著大人物就要卑躬屈膝,跟螞蟻一樣被人看不起。運氣好的話,一輩子在三分地裡乾到死就算完;運氣不好的話,遇上戰禍被拉壯丁不知殞身何方。

“我是從來不信命的,我不信我的命這樣不好。褚王也好梁帝也罷,個個都能踐踏我們這些草芥。他們的朝歌夜弦建立在布衣黔首的日夜勞作上,等到戰事發生,又要庶民們為他出生入死。

“既然橫豎是死,不如擲上一切爭一把,梁帝能橫掃天下,我們這些刁民未必不能。各國的王公貴族們坐擁天下幾百餘年,他們的時代也該結束了。”

季煜清亮的眼睛牢牢注視著謝宵,真摯的目光背後彷彿有火焰在灼燒。

這樣的眼神讓謝宵都有些招架不住。眼前的這個人頗有些愣頭青的氣質,自己隻是順路救了他一命,他就對一個剛認識的人倒豆子一樣推心置腹,把真心剖露在彆人麵前。

不過這份坦誠並不讓謝宵反感,反而有種久違的觸動。時過境遷,謝宵自己也快不記得了,真心——真心是如此熾熱的東西。

“如果我說我曾經也是貴族,你是不是也要把我殺了祭酒?”

季煜瞪大了眼睛,似乎完全冇想到會問這個問題。急切解釋道:“我不是、我冇、我忘記了你也是,你一看就知道是貴族,我我我、你是不一樣的,我絕對不可能,我絕對不會的!”

看著季煜急的五官都擠在了一起,一刻不停地連聲解釋,謝宵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,

“哈哈哈,我早就不是什麼貴族了,或許,從來都不是。”

帶著笑意的嘴角似乎掛著一個嘲諷的弧度,霧濛濛的雙眼遙望向前方。

季煜凝視著謝宵的側臉,這個角度看不清她麵上的表情,彷彿她還是那麼遙遠。

正當他出神時,猝不及防撞進一雙璀璨的眼睛,謝宵歪著腦袋眨了眨眼,笑著揚了揚下巴,二人一同向前方看去。

滿天驕陽無限好,身後綠林影幽涼。綿延的山巒鍍上一層朦朧的金邊,古老的都城佇立在群山中央,天與地彷彿都成為了拱衛這千丈之城的界限。

昭關,就在眼前。

-隻能看到上方城樓的一角,厚重的牆體大有遮天蔽日之勢。道路兩側偶有流民攜家帶口投奔而來,見到他們這幅陣仗都被嚇得遠遠繞開。不出意外,還冇到城門口就被就幾個飛奔而來的守城將攔住了。“來者何人!!”垛口上齊刷刷豎起一排弓箭,看的季煜心驚肉怕,正當他理了理頭緒,準備把前塵往事全倒出來坦白從寬時,旁邊的謝宵拱了拱手,“在下謝宵,是貴城主在幷州時相交的舊識,請閣下為我通傳。”中間的將領點頭示意,轉身打馬而去奔...